第五章
「哇哈哈……有意思！這大概是我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！」
「……打斷你的興致我很抱歉，但麻煩請克制一點。路人的眼光很刺的。」
我垮下臉來，將聲音壓低了八度說話，才讓坐在長椅另一邊的雨宮稍微收歛一些。
「想不到啊……我是知道我的評價很差勁啦，但居然已經傳成這個樣子了……哈哈……把人打到送醫？是誰那麼粗暴啊！我可不記得有這麼回事……不錯不錯，雖然有些老套，但還滿合情合理的！」
「……算了。看你似乎還滿高興的嘛……怕你受到打擊的我真是個笨蛋。」
「記得較早以前的版本好像是說我出車禍的樣子……才這麼短的時間就變得這麼糟糕，再過一陣子，搞不好連曾經殺過人還是私生活混亂什麼的都出來了呢……還滿有期待的價值嘛。」
好不容易笑累了，雨宮向後仰靠在長椅的椅背上，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撒下，在他的身上投影出一個一個光點。
從那天在海邊的不歡而散以來，我就沒再和衛說過話。雖然每天中午她仍然會準備我的便當，但都只是放在我桌上，對我點個頭後就轉身離開。確實我也感到或許是自己太過分了，但我也不知該對她說什麼才好，只能至少將她每天的心意全部吃光。
就這樣，隨著期末考的結束，高中生活第一個暑假來臨。
晚上的答錄機聽不到衛的留言，生活裡少了一點期待，竟然覺得有些寂寞。雖然也給她打了電話，但她家裡的人說，她已經去了外地參加社團集訓。她沒有手機，沒辦法主動聯絡她。加上暑假的關係，不能天天見到面，要是就這樣拖到開學的話，我們的關係會變成什麼樣子呢……？
升上高中後的第一個朋友……果真來得快，去得也快嗎……
現階段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，就算我再急，也只能等開學後再來想辦法了。
比起這個，眼前還有件更重要的事。
「終於」放了長假，我要是再不去九州的爸媽那裡露個臉，他們其中之一大概就要帶著大包小包殺過來了。我可不敢想像讓他們看見我滿屋子啤酒空罐的畫面。
所以，我已經預定好後天出發，直到開學前三天為止，暫時不管這裡的事，好好當個他們眼中的乖女兒。不知是誰說過的，父母要的只是個安心而已。只要做到這點，自己也會自由很多。
只是我沒料到竟然出門買個午餐也能遇見熟人。等回過神來時，我已經坐在公園的樹蔭下，把從衛那裡聽來的話全都說出來了。更沒料到的是當事人聽完後的反應是狂笑不已。
或許，我們兩人的壓力都太大了。
「……喂。」
「嗯？」
「從你的反應看起來……那些流言果然只是胡說八道吧？」
本來以為他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回我一句「廢話」，但他卻只是撐起上身，回復到正常的坐姿後，似笑非笑地望著我，反問：
「妳說呢？」
「……哈？」我知道的話還要問你嗎？
「剛聽到那些話的時候，妳相信了多少？」
「……百分之二十……不，三十左右吧。」
「還上修呢，真過分。」如此說著的他，卻反而微微笑了一下。「所以，妳現在是希望聽到我為自己辯駁嗎？」
「這就看你的意思嘍。我是無所謂啦。」
我蹺起二郎腿，順手拿起放在一旁，已經喝了一半的罐裝飲料送到嘴邊。天氣太熱，飲料差不多都退冰了。
「那，如果我一聽完就說那些都是真的，妳會怎麼辦？」
「這個嘛……」
我開始在腦中描繪著假設的場景。身旁的他也沒有催促，只是靜靜地等我回答。枝頭上吵鬧的蟬叫聲，充塞了我的耳畔。
在蟬叫聲稍歇的時候，我望著前方那群不怕日曬，玩得正開心的孩子們，說了。
「或許還是會有點驚訝吧……畢竟現在的你看起來不像會動粗的樣子。不過，也就僅止於此而已。第一次在屋頂上見到你的時候，你的行動已經讓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樣。就算你真的有這一類的過去，我也不會覺得奇怪。」
「……是嗎？」
雨宮瞇起了眼，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「總而言之，我只會當成是確認了某一件事，然後把它放在心裡。我所認識的是現在的你，所以我的態度也不會有所改變，除非你希望我改變。」
「……有沒有人說過，妳很容易遷就他人的希望？」
「不好嗎？」我又喝了幾口飲料，手中的罐子已經明顯變輕。「這也算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。你的話應該比較能理解吧？」
「『方法』……嗎。」
他也拿起了自己的冰咖啡，一飲而盡。「也是。」
所謂的遷就他人，並非只是單純地壓抑自身意志，去迎合對方的喜好；它還可以更進一步，在不傷到自己的前提下，達到安撫對方的目的。此時，它不是一種性格，而是一種工具。它的效果如何，則端看使用者的判斷和手腕而定。
我自認為運用得還不夠完美，以上只是我個人的定義。雨宮應該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吧。
表面的和平也是和平。只要彼此都不會受傷，就足夠了。
而且，某些情況下，這麼做反而才是真正的溫柔。
「我們或許……真的很相像呢。」
「我也這麼覺得。」
我喝完了最後一口飲料。本來是抱著嚐鮮的心情買來試味道的，意外地還挺好喝。冰箱裡偶爾放些無酒精的東西好像也不錯吧……
「暑假有什麼行程嗎？」
「後天起會去跟我爸媽一起住，到開學前三天為止。」
「妳一個人住？」
「是啊。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沒有門禁？」我仰望有幾朵雲緩緩飄動的藍天。「我可是獨生女喔。傳說中會被捧在掌心，小心呵護的一種生物。」
耳邊先是一秒的靜默，接著就是噗哧一笑。
「那妳呢？突變種嗎？」
我搖搖頭。「正好相反。我符合這定義到不行。憑良心講，我真的什麼都不缺，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。他們兩個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。」
此時，心頭隱約閃過什麼難以言喻的東西。
「好到讓我覺得……太過耀眼。」
雨宮似乎想要說些什麼，但話到嘴邊就又吞回去了。
※
接下來，大約一個月左右的日子，我都在爸媽所在的福岡悠閒地渡過。除了剛到這裡的頭幾天，兩人似乎十分興奮地問東問西，弄了一大堆吃的(對平常吃飯不怎麼正常的我而言，這其實是件好事)，還安排了幾天全家出遊的行程外，剩下的時間，要嘛看書、出外隨意走走，要嘛在家裡蒙頭大睡一整天，全都在毫無計畫的情況下任其流逝。雖然在作息上有些不自由，但這種渡假般的氣氛，倒不能說不是種享受。
和我自小待到大的東京不同，即使我已經不是第一回來這裡，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仍然很新鮮，也很陌生。沒有認識的朋友，沒有過往的回憶，空白地宛如一張單純的風景照。但是，和往年略有不同的，我並沒有身為過客的寂寥感，反而感到些許的輕鬆。
一定……是因為衛的事吧。
我們兩個都離開了東京，也沒互留聯絡方式，正好把自己從那天起就持續不斷的尷尬感中切離。在這裡待了幾天後，我反覆回想著那天我們的對話，腦袋也漸漸冷靜了下來。
直到當下，我仍然不覺得我說錯了什麼。不過，聽在她耳裡，想必會覺得很難受吧……一不小心，我又讓自己的態度尖銳起來了。
何必呢……現在這樣的生活，不是很好了嗎？我為什麼還要自掀波瀾？
明明已經決定了，從今以後要重新開始的……結果卻還是傷到了他人。
如果過分認真會讓眼前的安穩崩壞的話，那麼稍作讓步也無所謂。
就算是我杞人憂天也罷……好不容易迎來的平靜生活，我已經不想再次失去了。
總之，回到學校後，無論用什麼方法，先跟衛和好吧。以後的事，還有很長時間可以去思考，總比放著不管好得多。
現在的話，還來得及吧……？
心裡有了方向後，整個人也稍微放鬆下來了。就保持這種狀態，等到下次在學校見面的時候，我應該就可以自然地和她說話了吧……
抱持著這樣的想法，在這片和她共有的透亮藍天下，我渡過了一天又一天閒適的日子。
※
我走上通往教室的樓梯，打開門，在自己的座位坐下。所有的動作，宛如遵循著一套既定的公式般，一成不變。
耳邊傳來有人向我搭話的聲音，但我沒怎麼留意聽，反正都是一些沒營養的廢話。我隨意嗯哼了幾句作為回應，就這樣持續了一會兒，來人似乎是自討沒趣，草草結束話題就離開了。
接下來，我再度陷入沈默。
離晨會還有一點時間，發呆也頗無聊的，把課本拿出來隨便看看吧。
週遭不間斷地傳來談笑。偶爾還會有像是揉成一團的紙、橡皮筋、ＢＢ彈等等東西從視野邊緣飛過。
在排得亂七八糟還有塗鴉的桌椅上，幾個男女同學或站或坐，配上誇張的肢體語言，毫不在意地交換彼此的八卦情報。
那個誰誰誰啊，前晚遇到的老頭爛死了。長得像頭豬不說，都還沒進房間呢，就猴急地摸來摸去，要不是價碼還不賴，鬼才要陪他咧。
還有那個誰誰誰，等會下課後老地方集合。我約了一組很棒的妹喔。別說我不夠意思，這回讓你先選。什麼？前兩天有隔壁學校的傢伙跑去？那有什麼，打斷他幾顆門牙不就得了。
下一個話題是某某混帳老師。才講了沒幾句，一股火藥味便瀰漫了整個小團體。那傢伙是新來的吧？一副小白臉的樣子。看來他還搞不清楚狀況。改天要好好讓他知道這地方的規矩長怎樣。
又一架紙飛機從我頭上飛過，撞到柱子掉了下來。
所有鬧哄哄的雜音，都從我左耳進右耳出。停駐在課本上的手指翻動了一頁。
我將自己隔絕在身旁的人群之外。沒有人對我的存在有興趣，我也樂得輕鬆。這些人要怎麼吵都跟我沒關係，只要別來打擾我就好。
……嗯，修正。只有一個人例外。
「歌澄，早～又在看書呀？」
不知什麼時候，她已經來到我的座位旁邊，提著書包歪過頭看著我，笑盈盈的眼神充滿了朝氣。
就是這個笑容，打破了我的單人結界。
在那樣烏煙瘴氣的日子裡，眼前的她，是少數美麗的存在。
※
「……嗯？」
窗外的鳥鳴聲傳進耳裡，把我的意識拉回現實。張開眼後第一個看到的，是福岡家裡我房間的天花板。
……剛才那是夢啊……什麼嘛。
確認了這一點後，我從被窩裡坐起，反射性地嘖了一聲。
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夢到那時候的事了。原來，那些具體的畫面，我還記得那麼清楚啊。
如今，一切不是都已過去了嗎……
不，這樣不行。
察覺到一瞬間浮上心頭的想法，我用雙手拍了拍兩頰，站起來走到窗邊，拉開窗簾，讓陽光照在我還沒完全清醒的臉上。
那時是那時，和現在沒有關係。衛和她是不同的兩個人，我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我，就連身處的環境和面臨的問題也截然不同，根本沒有將之重疊的必要。
所以，結果一定不會變得和那時一樣。如果我能趁早改變些什麼的話……
我瞇著被陽光刺得模糊的雙眼，在心裡如此告誡自己。
但是，名為過去的陰影，彷彿被方才的夢喚醒一樣，讓我遲遲無法安心。
就好像……我會再度因為自己的無力而失去什麼。
任何一個看似微小的錯誤，都可能讓之後的整個世界變得天翻地覆。
想著要做些什麼才行的我，又怎知是不是已經錯過了動手的時機呢？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後記：
因為明天八成會用不到電腦，所以第五章提前一天發出。
下一章就差不多要把該處理的先處理掉了（誤）
近來偶爾會想畫供附在文後用的角色圖像，
但是只要腦中想著「這張是要公開用的」，就會畫得很……微妙。
傷腦筋啊。
留言列表
原創小說 (3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