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

 

  「……說話。」

  『咦?』

  「暫時別問那麼多,隨便說點什麼。我現在只想聽。拜託。」

  明明才過了五天而已,我卻覺得好像消耗光了一年份的氣力。

  話筒的另一端陷進了沉默。這也無所謂,只要沒切斷通話就行。幾乎是抱著話筒的我整個人捲成一團,側躺在房間的矮櫃前。

  在聽見他聲音的那一刻,用來維持行動力和忽略負面情感的機制似乎便故障了。

 

 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子的?

  雨宮之於我,究竟是怎樣的存在?

 

 

  確認綁在他手腳和腰際的繩索都完好如初後,再看了一眼他的睡臉,我便關掉手電筒,在黑暗中走向屬於我的角落坐下。一片寂靜的空間裡,只聽得到隱約傳來的呼吸聲。看來他適應環境的能力還不錯嘛,真令人羨慕啊。

  已經是第五天了。現在外頭大概還是一片混亂吧?這次她就算再怎麼堅持,也該明白我是認真的了。有好好努力來找我嗎?

  一閉上眼睛,那天夜裡看到的畫面就會不受控制地躍出記憶,彷彿在連同以往犯下的失誤一起譴責我的溫吞。我原本以為我已經得到她全部的時間了,但無意撞見的事實卻狠狠賞了我一巴掌。

  站在點不亮的路燈下,我捏緊抱在胸口的筆記本,定定地遠望著出現在巷弄盡頭的她,還有不知為什麼竟和她在一起的那道身影。隱約聽見無法辨明內容的談話聲,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我還是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氛圍。那是和我在一起時不會有的東西。如同身處於空氣一般,更加自然,更加輕鬆。

  和那時候的她……和小杏一樣。

  為什麼,都要在我不知道的時候……?是我的話,就不行嗎?

  突然,她有了動作。踏出腳步,伸出在燈光下顯得白皙的手指。

  ──轉過頭去,不要看。

  儘管直覺大聲對我作出警告,卻為時已晚。

  他沒有退開。兩人的物理距離急速縮短,腳下的影子邊緣也相互重疊。

  而我,除了發不出叫聲的乾澀喉嚨和來源不明的激烈疼痛以外,什麼都感受不到。

 

  烙印般劃在心上的傷口還沒癒合,卻不再那麼痛了。

  這應該是……最後一次讓自己受傷了吧。

  預定準備的東西已經在今天拿到手,也差不多該做個了結了,不論最後是好是壞。這麼冷的天,一直委屈他縮在桌子底下總是不太好。

  那麼,親切的我就去給她送點提示吧。為了讓我們都能早點得到解脫。

 

 

  「……會想要用相同的模式調查和自己有關的事,我還真是個笨蛋。」我翻過身,用手臂遮擋自天花板灑落的燈光。「往後不管誰說什麼,我都再也不要當偵探了。」

  『……我姑且猜一下,妳應該喝了不少吧?』

  「不行嗎?」

  眼角餘光瞄向稍早之前新增的空鋁罐,我有些沒好氣地應道。就算一聽就知道是醉話也別那麼快戳破啊,你。

  『把一個還在住院中的人叫到電話旁邊聽妳發快半小時牢騷,妳好意思啊。』

  「……呵,有力氣調侃我啦?既然恢復得不錯,還不快點出院回來幫忙?」

  彼端似乎傳來嘆息聲。『原句奉還。既然回嘴的聲音那麼有精神,應該不需要我多事吧?』

  突然降溫的柔和語調讓我恍然,一時語塞。

  「……別擅自結束戰局啊。」

  片刻後,扶著前額的我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。

  『如何?現在可以繼續撐下去了嗎?』

  「或許……是吧。」

  如果早點打這通電話就好了──心裡沒來由地冒出這絲念頭。只是辛苦他了,這種情況下還要「修復」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醉鬼。

 

  那天,將衛房間裡所有釘在牆上的照片拿下來大略清點後,有我出現的照片大概有三、四十張。加上不久後在她的衣櫃裡找到的一個鐵盒的份,兩百張以上應該跑不掉。從高一開始學校的大小活動自不用說,就連平時在教室、屋頂或操場上的照片也佔了不少。唯一不令人意外的,就是我的視線幾乎都沒看著鏡頭。

  獨占欲的具現化。

  隨著一張一張翻看照片的動作,呼吸也漸漸變得沉重起來。

  我並非完全沒想過這種情況。聽完七葉那些話後,再將這學期以來發生的所有事回想一輪,心裡便多少有個底了。只是真的看到這些東西時,終究還是無法保持平靜。

  ──沒錯。我會變成這樣,會把妳身邊的一切搞得亂七八糟,全都是因為妳喔。

  眼前堆積如山的照片,彷彿正代替這個房間的主人向我無聲地控訴著。

  而現在的我所感受到的,並不是憤怒或噁心之類的情緒。不論是對衛偏執的激烈行動,或是三年間超越正常程度地收集我的照片,甚至可能就如七葉所說,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她用來投射過往情感的對象。

  事情不是因我而起,但我對現在的衛仍然有責任。

  因為,我沒有照著最初的想法走,迴避和其他人的多餘接觸,包括拒絕她。

  不管有意與否,我都接受了衛對我的好意,還透過她保持和周遭的表面互動。從我容許她融入我的生活,將她在身邊視為理所當然那一刻起,我在立場上就已經輸了。

  我沒維護好妳的「心」,對不起。

  在照片堆當中顯得格外突出的一張,也是第一眼便奪走我大半注意力的一張,是在我還沒和衛相遇前拍下的。中學一年級的秋天,學園祭前夕。面對要求拍照的同學,璃菜靠過來緊摟著我,相碰的臉頰有些羞赧地微笑。

  當時平淡、有點封閉卻幸福的我們,此時卻令人不忍卒睹,但又無法捨棄。確定錄取倉橋二高後,我便把裝著它的相框向下蓋住,當作是對上一個階段的告別。除了打掃外,至今都沒再動過那個相框,當然更不可能把它交給衛。衛想拿走它,除了進到我住處後趁我不注意時動手,別無他法。暑假前我因傷告假那次,她是和大坪一起來的,應該不太有機會;既然如此……就只剩那時了吧。

  二年級的寒假,新年一大早她就跑來接我一起去神社參拜的時候。仔細回想,當時我一心專注在出門前的準備上,有相當的時間她並不在我視線範圍裡。就算她在我房間裡到處翻看,我也無法掌握。

 

  ──咦……等等?

  得到這個答案的同時,一連串出乎預料之外的猜想立刻接二連三躍出水面──

 

  「要是這麼解釋,一切就說得通了……為什麼舊校舍那件事過後,衛的精神面看來並沒受到任何影響。」

  握著話筒依然躺在地板上的我,口條和思路隨著這段潛意識不願想起的回顧變得清明起來。

  印象中,衛的行為舉止開始變得奇怪是從上學期的修學旅行結束後開始的,但如今看來這只是表象。旅行中發生的事,只不過是她計畫中承先啟後的一環。即使無法得知具體的時間點,至少可以斷定她這一連串行動在升上三年級前就已經開始了。不光是眼前的失蹤事件,舊校舍的遇襲恐怕也是刻意安排的,為了將那段記憶從我的意識中挖出來。由這不算低的重現度來看,她在準備階段一定花了不少工夫,說不定連我事件後的狀態都打聽到了。如此費心讓我再次體驗類似那段惡夢的情節,是對我背信的報復嗎?或是另有盤算?

  順著這個角度思考下去,就如同我先前的感覺,衛大概在一年前或更早就已經察覺到我在隱瞞她了吧。雖然無法得知她心路歷程如何變化,但對原本並不清楚我過往的她來說,發現那張照片想必對之後的行動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。昔日她藉以寄託自我的女孩無法回應她的期待,所以被推下樓梯。今天,同樣無法回應她期待的我,也會落得遍體鱗傷的下場嗎?

  而在那之後呢?

  就算我倒下了,她的思念和空虛也依然存在,無處可去,只能拌進累積至今的情感殘骸裡,朝向更極端的方向發酵。若是往後再遇上一次相同的輪迴,她絕對只有毀滅一途可走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即使已經知道了這麼多,

  「現在,除了殺了她或殺了我,還剩下什麼是我辦得到的?」

  我還是一樣毫無頭緒。

  沒有退路的我,沒有救贖的她。她應該也明白這一點,那麼她當下又是為了什麼而繼續掙扎?

  從我轉入正題後,雨宮一直沒有出言打斷我,只有偶爾傳來的簡短回應聲,讓我知道他還在聽。其實這些內容本來就該轉達給他,畢竟他也算是當事人之一。雖說我並不覺得光靠我自己就能將這次的事件處理完畢,但我不得不承認,我沒想過自己會打這種假中間報告之名行紓解壓力之實的電話。果然,只要和自身有所關聯,維持冷靜的難度就會變高很多啊。

  ……這樣算是在求救嗎?

  如果是指精神層面的話……應該是吧……大概。

  『……還沒有黑崎的消息嗎?』

  呼。終於來了嗎,這個問題。

  說起來,這就是害我捲成一團窩在地板上打這通電話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
  「關於這個,差不多是在……兩個小時前吧。我才剛接到她的電話。」

  我的聲音聽來比預估的平穩許多。精神療法好像真的有用呢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yuukaz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