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還有十步左右就到囉,加油。」

    「……為什麼……我總覺得……這話聽起來……好刺耳啊……」

    連吐槽都全身無力的我,咬緊牙根抬起堆滿乳酸的雙腳,總算將這段不算短的斜坡解決掉了。

    「是妳自己說不用我背的喔,可別恨我。」

    「……廢話!要是讓人看見了,我就出名啦!」

    夜晚的坡道上,浮在半空中的少女……啊啊,我已經可以想像美帆興致高昂的表情了。

    「是是是。既然妳還這麼有力氣,那就直接進去吧。」

    「進去……?」

    順著視線的前方望去,眼前矗立著一座十分破舊的建築物。部分破碎的窗戶,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的玻璃碎片,斑駁歪斜的門前拉著幾條封鎖線,看來應該很久沒人使用了。緩了緩呼吸後,我走上前去,門邊掛著一塊已經發霉的木牌,上頭似乎寫了什麼。

    「……療養院?名字已經看不清了……」

    「這裡好像再過沒多久,就要拆掉了呢。」羽澤看著貼在牆上,明顯較新的一張公文紙說。

    我跨過封鎖線,將原本就已經開了一條縫的門板用力往裡一推。門發出巨大的摩擦聲響,展現出內部更加深邃的黑暗。

 

    「一樓好像沒有的樣子……」在裡面轉了一圈後,我轉頭對羽澤說:「到樓上看看吧。」

    「樓梯毀損得滿嚴重的,妳看得到路嗎?」

    「放心啦,夜視能力可是我引以為傲的強項呢。」

    淡淡的月光從破碎的窗戶投射在這間廢屋裡,雖然不多,對我來說卻已足夠。我迴避樓板裂開和缺口的地方,小心翼翼地向上爬。羽澤則跟在我的後面,這麼一來即使我不小心失足,也不至於摔傷。

    我們一前一後到達二樓。和一樓相比,這裡的地面要來得乾淨許多,當然,只是相對而言。地面上感覺鋪有地毯,消去了我的腳步聲。正當我想像剛才一樣從第一間房間開始找起時,一個響亮的聲音迴盪在廢屋裡,有如為我們指路一般──

    「汪!汪!」

    是牠!牠在那裡!

    我和羽澤交換了眼神,便加快腳步向叫聲來源走去。

 

    「好傢伙,跑到這裡來啦,找得我好苦……啊……?」

    我衝進門開著的破舊房間裡,一眼就看見雪白的狗毛在視野下方閃閃發光。這個房間位在走廊的底端,窗戶和樓梯間的方向相同,一樣能得到月光的照耀。內部空間不大,只有一張床,想必是單人房。正因如此──

    「怎麼了?妳在發什麼呆……呃?」

    隨後跟上的羽澤也看見了,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,小狗背對著我們,正朝著站在窗邊的「人」猛搖尾巴。

    「……?」

    聽見我們的聲音,「她」將視線從小狗身上移開,緩緩地走向前來。

 

    這個感覺……

    是了,絕對沒錯。在這種幾乎等同廢墟的房子裡,不可能會有看起來像中學生的少女,大半夜一個人在這裡的。

    長髮及膝的少女,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我們。

    「妳……看得到我?還有你也是……?」

 

 

    「應該沒有嚇到你們吧?我是小笠原靜夜,原本住在這個房間裡。」

    簡單報上我們的名字後,少女似乎也不再那麼緊張,以輕柔的聲音自我介紹。

    「嚇到是不至於啦……只是沒想到還有其他『人』在這裡。」

    看著狗狗跳上坐在床緣的小笠原,十分親暱地舔著她應該沒有實體的手背,我確認性質地問她:

    「這隻狗……是妳養的吧?」

    小笠原笑著點點頭。

    「從我生病的那時候起開始養的,那時候牠還很小呢……啊,不過,我只養了牠半年而已……現在換成我爸媽在照顧牠。」

    「……多久了?」停了一秒,我又補充道:「我是指妳變成現在這樣以後。」

    「嗯……大概……有四、五年了吧?」她將手指放在唇邊,思索了一會兒後又笑了。「從那以後,我就不太在意時間這回事了……也記不清楚了呢。」

    「牠經常像這樣跑到這裡來找妳嗎?」

    這一次換羽澤開了口。

    「是啊。跟牠說過好幾次了,從家裡到這邊來很遠,叫牠乖乖聽爸媽的話,結果還是這樣。本來還有其他的看護會趕牠走的,在這裡廢棄之後,就更沒人能攔住牠了。」

    雖然這麼說,抱著小狗的她,臉上卻堆滿了近乎寵溺的表情。關於小狗受傷的事,還是不要提起比較好吧?

    「是你們撿到牠的嗎?不好意思喔,給你們添了麻煩。」

    「啊,不會啦哈哈……」此時我腦中浮起的是美帆第一天將牠帶到班上來的畫面。「還在想找不到牠的主人該怎麼辦呢……這麼一來就可以放心了。牠很乖,很討人喜歡,是個好孩子喔。」

    「是嗎……嘿嘿。」

    小笠原此刻的笑容,還混進了既像安慰,又像驕傲的情感。

 

    「那……我應該也可以放心地走了吧?」

 

    「咦?」

    「這個療養院,就快要被拆掉了喔。」

    她看著我和羽澤,用平淡輕鬆的口吻說道。

    「要是連這個明顯的地標都沒了,或許牠也會明白我已經不在的事實,就不會再過來了吧……而且,我也在這裡待得夠久了……」

    「小笠原……」

    她將小狗抱得更緊一些,看向牠在黑夜中閃著水光的雙眼。

    「這樣……我就不必天天期待著牠過來,卻又怕牠在路上出什麼事……就算沒有我,牠也可以很有精神地渡過每一天吧……」

    這句話說得好小聲,即使是在這個寂靜的場所也只能勉強聽見,彷彿只說給她懷中的小狗聽似的。

    狗狗發出了微弱的聲音,用前腳輕抓著將要再度離牠而去的主人衣領。

    「……可以麻煩你們,幫我把牠送回去嗎?」

    快速用手指抹了下眼角,小笠原恢復了剛才的微笑。

    「以前都是牠自己跑回家的……就算是我送給牠的最後一個禮物吧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啊,晚安。這次又忘了什麼東西?」

    「你說誰忘了東西啊?」我沒好氣地走進教室,關上門。「我可是特地過來找你的。」

    「真難得……如果又有什麼麻煩事的話,請恕我先行告退。」

    「在我把話說完以前不准走。」

    沒給羽澤反擊的機會,我照往例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下,開門見山地說:

    「昨天,我把小狗送回去了。」

    「……是這件事啊。辛苦了。」

    羽澤看來鬆了口氣,安心地垂下肩膀。

 

    和小笠原道別後,當週的週末,我照著她給我的地址,找到了她在鄰縣的家。來應門的是她的媽媽,雖然她好像感到有些意外,還是親切地留我下來坐坐。小笠原是他們唯一的女兒,中三那年的某一天突然在學校昏倒,隨後住進了醫院,便再也沒回到學校過了。經過數次出院、入院、轉院後,那所療養院成了她最終的歸宿。

    看著總是一個人望著窗外發呆的她,在徵詢過醫生後,她的爸媽送給她這隻小狗,希望能讓她不那麼寂寞。事實證明,因為有了這隻小狗,才使她在所剩無幾的生命裡還能保有笑容。她離開以後,小狗便被養在她以前的房間裡,不過不知為何,每隔一陣子,小狗便會無緣無故的失蹤,過了幾天以後又自動跑回來。剛開始夫婦兩人都感到奇怪,久而久之便也習慣了。只是這回牠失蹤的天數較先前長許多,兩人還討論過要不要印些尋找啟事之類的上街發送。

 

    「……不過啊,」我斜靠在一旁的桌子上,懶洋洋地用手托著下巴。「那孩子真的明白發生什麼事了嗎?該不會過沒幾天又離家出走了吧?」

    「不無可能。再說……有時候,這跟明不明白現況其實沒什麼關係。」

    在窗邊微弱的光線下,羽澤的身形似乎有種異樣的透明感。

    我沒追問他後半句話的含意,因為,我想我應該懂。

    即使已經過了六年,變得遙遠的記憶中,仍然隱約飄浮著模糊的期待。

    記不得持續了多久,每到家裡其他人都睡下之後,我總會偷偷跑出房間,來到老爸的遺照前坐下,張大了眼睛注意四周,想著今天晚上他會不會回家來……

    「……對了,那句話,妳說了嗎?」

    安靜了一會,羽澤突然想起這件事,轉頭問我。

    「唔……算有吧。」我下意識搔了搔臉頰。

 

    那天,在離開療養院前,小笠原有些扭捏地叫住我們。

    「啊,那個……其實我有一句話想跟爸媽說……可以也麻煩妳幫忙嗎?」

    說真的,即使只是替別人傳話,我還是不太能把感情過於豐富的言辭說出口。何況這還是來自靈體的委託,對方會不會相信都是個問題。只是,要是我有那個氣魄拒絕的話,一開始我就不會接下養狗的任務了。

    所以,我想了個折衷的辦法。

    「或許伯母不會相信……不過,這是小笠原她想告訴你們的話,希望伯母務必收下。」

    我把她說的那句話寫在信紙上,封好後交給她的媽媽。

    信上只有短短兩行,但她卻低頭看著紙上的字,久久不發一語。

 

    『謝謝爸爸、媽媽讓我來到這個世界。我不能陪在你們身邊,對不起。以後,瑪洛會代替我陪著爸爸、媽媽的。如果有來生,我還要繼續當你們的女兒。』

 

    我聽到些許啜泣的聲音。而我連動都不敢動,只是靜靜看著。

    一會兒後,伯母抬起頭來,對我輕聲說:

    「謝謝妳。」

 

    「這樣很好不是嗎?以妳來說算很努力了。」

    「別虧我啦。我很不擅長應付這種狀況啊。」

    「看得出來。妳臉都紅了喔。」

    面對羽澤似笑非笑的表情,我只能「嘖」一聲,把頭別過去。

    「那你呢?」

    「我?」

    「你又怎麼會留在這裡的?」我將還有點發燙的臉轉回來,試著改變話題。「記得你說過,你已經死了三年多吧?」

    「不知道。」他一臉認真地回我:「等我稍微能搞清楚狀況時,就已經在這裡了。本來還以為會有誰來帶我走的,根本沒有嘛。」

    「是喔?那有還沒完成的願望之類的嗎?」

    「……」他閉上眼睛想了很久。「沒有。」

    「唔。」我點點頭。「要是我老爸也能偶爾冒出來一下就好了……」

    「嗯?什麼?」

    「沒事啦,沒事。」

    看他的樣子似乎有點在意,不過他並沒追問下去。

    「已經很晚了喔,妳還不回去?」

    「是嗎?啊,偶爾晚點回家應該沒關係吧。」

    「……」

    大概是對我的任性行為習以為常了,羽澤沒再多說什麼,只是小小嘆口氣後便轉向窗外。今晚的天空沒什麼雲,點點星子延伸到彼方的地平線上,寂靜無聲地持續閃爍。

 

    明天,應該也會是個好天氣吧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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