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嗯?已經好啦?那妳先回去吧。」

  翠翠只瞄了我一眼,便低下頭繼續寫她的文件。

  「那個……」

  「怎麼啦?啊,篠原是嗎?他還要再二十分鐘吧。還是說妳要等他?」

  翠翠正確無誤地說出我要問的事……她該不會也能聽到我的腦內思考吧?

  「也好。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。」

  隨口應了一聲,我走到她身後的長椅上坐下。才一抬頭,翠翠卻不知何時放下筆轉過來,正好和我四目相交。

  「……那是什麼眼神?我先聲明,我對年過三十的女人沒興趣嗚哇喔喔喔啊啊啊──」

  「什麼啊~?剛才那句話是用這張嘴說出來的嗎~?不怕死的話再說一遍看看啊~?」

  這、這女人在搞什麼啊!沒有人教過她這樣拉扯臉皮會裂開嗎──!

  「好、好啦、凹(超)痛的耶、晃(放)手啦!暴力醫生!」

  「哼哼,還會老實喊痛嘛。這是要讓妳知道,有些地雷是一次都踩不得的。」

  在虐待我的癖好得到滿足後,翠翠總算放開了我的臉頰,愉快地哼著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我摀著活像被搧了好幾個巴掌的臉,想抗議又不敢說出口,怕招來不必要的第二波災難,只能從翠翠背後用眼神釋放怨恨死光。

  「──城平醫生!」

  突然,一個高亢的聲音闖入了現場。診療室的門被打開,一個看起來還十分年輕的護士姊姊,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門口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剛才笑鬧著的表情已經完全褪去,翠翠以讓我啞然的高速變換了態度,立馬從座位上站起。

  「8313號房那裡……兩個人都……」

  「妳慢慢說,發生什麼事了?」

  顧不得我還在現場,翠翠從桌上抽出一本活頁夾後便轉身快步走了出去。和她相比,那個護士姊姊的說話聲好像夾雜著幾許哭音,看來八成是新手。

  不過,8313號房……怎麼聽來好像有點耳熟……

  ……啊,對了。

  我和侑理的房間號碼,好像是8312沒錯吧?

 

  〔……吶。〕

  〔嗯?〕

  〔隔壁房的那組……今天下午好像死掉了。〕

  在那之後,我又在走廊上看到翠翠一次。她身上的白袍四處沾滿了血,一旁的推床也是。即使如此,她的眼光依舊筆直看著前方,表情看不出有一丁點動搖。反觀我,只能呆呆地站在離她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目送她走遠,心裡默默地想:大人果然是很厲害的生物呢。

  〔……嗯,我知道。〕

  雖然停頓了一下,侑理回答的聲音卻還是一樣冷靜,讓我有點意外。

  記得來到這裡的第一個月,隔壁房的兩個女生有跑來我們這裡露個臉,笑咪咪地表示聽說搬來了個可愛的姊姊,想過來偷看一下──嘖,一定是翠翠跟她們亂講的──我一邊暗自在心裡記上一筆,一邊盡力表現出溫良恭儉讓的形象和她們說話。她們和我同校,但小我一屆,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,約半年前兩人同時發病。幸運的是兩人經比對後剛好是適合互抑的類型,於是便開始了把醫院生活當無限期宿營的快樂日子(她們是這麼說的)。

  聽說,這個區域的每一間病房她們都去打過招呼,就連侑理剛進來的時候也是如此。我雖然不打算擅自觀測侑理的想法,但要說我對他現在的態度不感到在意,那是騙人的。

  翠翠也是這樣嗎?

  明明只比我大一歲而已,卻比我更接近翠翠嗎?

  〔……怎麼了?〕

  我才從被窩中坐起來,腦中就傳來這個問句。

  不過,比起那些,我更在意的事還有一件。

  所以,我說了。

  〔其實……我們都被騙了吧?〕

  〔為什麼?〕

  〔不是說只要找到可以配組的人,縱然只有半條命,也能一直活下去嗎?她們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起,明明每分每秒都在一起的,沒錯吧?〕

  腦中沒有回答傳來,於是我逕自接下去。

  〔才半年多而已,怎麼就不見了?如果我沒有剛好看到,或是對她們有印象,我是不是會永遠不知道隔壁的房客換了人?不,應該說是──〕

  〔夠了。〕

  「到我死的那天為止……!」

 

  這之後,房裡陷入一片沉默。

  連同棉被一起抱著膝蓋,我將前額埋進臂彎間,忍耐著,試圖消化掉這句沒有被否定的話語。

  「……如果一開始就告訴妳的話,結果會比現在好嗎?」

  我抬起頭來,在熄燈後一片漆黑的房裡看向他同樣坐起來的剪影。

  「你也知道……啊。」

  「……抱歉。」

  「……如果是翠翠的主意,我就原諒你。」

  「……其實,她真的很疼妳呢。」

  「……還用你說。」

  真是多管閒事。我看起來有這麼脆弱嗎?

  要是早點讓我知道……知道我們的下場不可能改變的話……

  那我好歹還能……看是要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……還是要……思考一下自己的東西該怎麼處理……

  至少……把想做的事都做上一輪以後……也死得比較甘願啊……

  她們是半年多……那我……我又會……怎麼樣呢……

  我還有……多少……時間呢……──

 

  〔拿去。〕

  腦中的聲音又再度響起,眼前隱約多出了一個面紙盒。

  什麼啦……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哭了?

  「──我才……沒……」

  一開口,才發現喉嚨被不成形的破碎聲音滿滿地占據。我用力咬住手背,想要阻止累積在胸口的某些東西爆發,卻只得到反效果。

  在視線、聽覺和體感都變得朦朧不清的時候,一片淡淡的溫暖卻從旁圍繞上來。

  「嗯。妳沒哭。只是洋蔥切了太多或是眼睛進了沙子而已。」

  塞滿哽咽的聲帶裡,竟混進了一股想笑的衝動。

  真是──「這一句……是多餘的啦……」

  最後的情緒拘束器也被徹底弄壞了。反正現在隔壁的房間也沒人了,應該不用怕會吵到誰吧?

  即便算上人生至今十五個年頭,我也好久沒哭得這麼認真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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