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幹什麼,你這──咕呃!」

  還沒說完的話,和從手中被搶下的鐵管椅一起向地面墜落。

  越過眼前的人影,藉著不知何時開始變得微弱的夕照餘光,可以看見剛才還在叫囂的傢伙,此刻正彎著身體跪倒在地上,一句話也回不出來。

  「……骯髒。」

  一個聽來應該是大坪的聲音,和人影一起俯瞰著腳下。他背對著我,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,但在我略顯模糊的記憶裡,我從未聽過他如此具壓迫感的語調。

  沒再多浪費一秒在腳邊的人渣身上,大坪抬起頭,快步走向衛所在的牆角陰影。在一片昏暗中,隱約看到他把套在T恤外的制服襯衫迅速脫下,包裹著還無暇顧及儀容的衛。衛依然縮著身子,一動也不動,也沒說任何一句話,只是任由大坪替她維護她的尊嚴。

  「什麼嘛……完全不一樣啊……這兩個混帳,竟然耍我……」

  細碎的咒罵聲斷斷續續地傳來。捲在地上的人影抱著該是吃了大坪一拳的肚子,看似艱難地撐直上半身,憤恨的眼神,在幽晦的光線中似有若無地投向我。

  ……還不夠嗎?看來沒變得和另外兩個人一樣,讓你很不滿足啊?

  可以啊。那麼想死一次看看的話,我可以立刻成全你──

  「如月,已經可以了!再打下去會鬧出人命的,冷靜點!」

  雙肩突然被扣住,讓我原本向前的腳步也跟著退回原地。

  「別管我。」

  雖然還能意識到雨宮就在我旁邊,我的目光依舊死盯著下方,這個只差一點就能由我親自處決的傢伙。

  「──你是想死還是想被抓?既然能動了,還不快帶著另外兩個一起滾!」

  限制我行動的同時,雨宮偏過頭,以混入殺意的聲音,朝下方的人影扔下一句恐嚇意味濃厚的命令。

  「……」

  人影沒有回答,只是持續抬眼看著我,帶著略嫌粗重的呼吸。一會兒之後,他才像是放棄似的,發出小小的「啐」聲,撐起身體拖著腳走向還倒在一邊的同伴。

  「唔……喔啊啊,別拉我,很痛──」

  「給我閉嘴!搞成這個樣子,你也一樣,不要以為過去就算了!」

  從他們之間的對話聽來,他應該不是起頭策動這件事的人,而是被其他兩人拉進來的。他以又踹又扯的方式「叫醒」兩個暫時喪失意識,還滿頭滿臉鮮血的同夥,三個人蠕動著靠在一起,彼此半架半拖行地向門口移動。大坪和衛從剛才起便沒往這裡注意過,我的肩膀則一直被雨宮壓著,防止我追打過去。儘管無處可去的攻擊情緒仍然滿積在胸口,但我只能睜著乾涸般的雙眼,緊盯著踉蹌走出廢教室的三人,直到腳步聲遠去為止。

 

  「沒事的,真的,我……」一度高亢的話語又消弱下去,衛垂下的眼瞼,像是要把自己也隱藏在鏡片之後般,以幾不可聞的音量說完:「……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
  「……嗯,我知道。」

  不久前還散發在大坪周遭的緊繃氣息,在失去戒備的對象後變得沈鬱不堪,滯塞在他的眼底,表情,以及回應衛的每句話間。

  「現在先去保健室休息一下吧。雖然這時間可能已經沒人了……妳手腳的擦傷還是得做些處理比較……」

  「……這樣……嗎?」

  戰戰兢兢的對話,出口的每個字都經過幾番思量,彷彿怕碰痛了對方,小心翼翼地,邊試探邊向彼此伸出手。

  這一幕僅管就在眼前發生,卻依舊遙遠到我無法觸及。

  黑夜漸漸降臨的教室裡,灰塵的流動或許是當下唯一還活躍的事物。

  「那,我就先陪小衛一起過去……這樣……沒關係吧?」

  見衛沒有拒絕的意思,大坪轉過頭來對我們確認似地說道。話說到一半時,他的視線往我的左側飄來,態度也明顯猶豫。

  ……喔,是這個吧。大坪不提,我都要忘記了。

  稍微動了下左手腕,陣陣刺痛伴隨著燒灼感,撫過被碎玻璃劃開的整個前臂。還好,並不妨礙左手活動,不需要特別在意。

  「你們就先走吧。這裡平時應該沒有人會來,不過為防萬一,還是要稍微清理一下現場。」雨宮回望了一眼被破壞過的所有痕跡。「這件事要是曝光,對我們這一方也會很麻煩。至少不能夠在這一、兩天被察覺到……可以理解嗎?」

  「……那就這樣吧。剩下的麻煩你們了。」

  大概是剛受到打擊的思緒還一片混亂,大坪竟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,說出以他而言乾脆過頭的回答。不只是他,身為當事人的衛恐怕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冷靜下來後,才能真正去思考今天的事到底造成了什麼影響,以及用什麼方式來面對會是最好的吧。再說我也並非不能明白,雨宮所說的即便有些刺耳,某種意義上卻是比較保險的安排。

  不過,那些都和我沒關係了。

  我的選擇,我的決定,從剛才衝進這裡時起──不,從記憶中那個和今天相仿的日子起就已經成形了。

  或許我所體會到的東西不全是真理,但對我來說那就是全部,是再也無法扭轉的事實。

  要走的路,只有一條。

  「……對不起,衛。」

  就和從前一樣,追根究柢,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救她。

  聽見我自言自語般的聲音,衛停下腳步回過頭來。她動了動嘴唇,似乎想開口叫我,似乎是對自己所聽見的話有所疑惑。但她最後還是沒有出聲,只有轉過頭去的前一瞬,那對失去生氣的眼眸,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。

 

  明明感覺過了很久很久,從氣窗照進來的陽光卻依然明亮,和手腕上的抓痕一起慢慢火化我最後一絲知覺。

  加諸於我肩膀和後背的壓力雖然消失了,我卻沒辦法立刻站起來,推開眼前仍未離去的三人和所有阻礙我的一切,趕到倒在另一端的她身邊。

  因為,已經沒有意義了。

  木以成舟的當下,不管我再怎麼掙扎都只是枉然。

  對她的折磨才剛告一段落,對我的審判卻正要開始。她的傷害和我的罪,從現在起將與我們如影隨形,至死方休。

  貼近地面的視野中,六隻沒有換鞋的腳還在前方悠哉地走著。將制服隨意穿上後,三人看了一眼彷彿連呼吸都忘記的璃菜,毫不顧忌地談笑著,打鬧著,互相調侃著。達到目的之後,我和她的存在便渺小到連一隻螞蟻都不如。

  突然被推開的門,湧進了大把金黃色的陽光。從離這裡有段距離的校舍方向,隱約傳來比上課時間要響亮許多的人聲。

  ……結束了嗎?

  結束的是第六節課?今天?學校生活?還是我和璃菜的人生?

  對外面的其他學生來說,此刻也只不過是又一次放學時光的再現吧。在眼前緩步走向門口,一會兒便消失了身影的三人也一樣,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,重新融入來往的人群之中。

  被他們所踩碎,被世界所遺忘的我們。

  手腳被壓制住太久,除了酸麻刺痛外,幾乎沒剩下多少知覺。我拖著身體和精神都宛如人偶的自己,半走半爬地靠近璃菜身邊。散亂的頭髮,破損的衣服,被打的淤青紅腫和擦傷。我試著叫了她幾聲,毫無意外,她一點回應也沒有。就算這時候有人拿把刀威脅要殺了她,她應該也不會想要逃跑或求救吧。

  璃菜已經死了一次,且說不定再也不會活過來了。

  那,為什麼我還會繼續在這裡呢?

  如果沒有我的莽撞行事,如果我能忍下來答應他們的邀約,就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了。

  璃菜什麼也沒做錯,卻因為我的緣故而遭到踐踏。

  要是我還能以同為被害者的身分,將所有的過錯歸給那三人後,便抱著對她的愧疚感,重新回到屬於我的日常的話──

 

  那我也未免太厚顏無恥了。

 

  我知道的。

  這麼做對她根本沒有任何實益。即使她的意識從惡夢中醒來,也改變不了她所受到的傷害。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,是我的自我滿足,我都知道。

  但是,即使是這樣也好。

  如果非下地獄不可的話,那至少讓我陪妳一起跳吧。

  不要把所有異樣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。真正該遭到批判的人,不是她。

 

  她無力宣洩的,無法反抗的,不需要假手他人,由我來解決。

 

  這些人和我一樣,沒有資格作為一個普通人存在於世上。

 

  你們所奪走的東西,我會要你們連本帶利全部償還。

  用你們的身體,親自理解你們施加在別人身上的恐懼和絕望。

 

  「等我一會兒。我很快就回來。」

  即使明知她什麼都聽不進去,我依然用一如往昔的口吻對她輕聲說,並拿來堆在一旁的塑膠布,充當毯子蓋住她的身體。

  然後,我不再看她,硬撐起身體站起來,望向敞開的門口,望向三人離去的方向。

 

  還來得及。才經過這麼點時間,現在衝出去,絕對可以追上他們。

  我下意識捏緊了滿是鮮血的拳頭。

 

  拿起被隨意棄置般放在角落的生鏽扳手。本應是沉甸甸的重量,此刻竟然讓我覺得輕如鴻毛。

  這麼一來,一切就可以做個了斷了。

  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朦朧起來。我抬起頭,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,讓它指引著我前去的方向,踏進從門口投射進來的陽光……

 

  「妳去哪裡?」

  在記憶之海的邊緣,突然冒出了一句從沒有過的質問。

 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,視線正好對上平靜無波看著我的鉻綠目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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