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一前一後,緩步走下公寓的階梯。

  「還剩下幾個月,決定好要怎麼辦了嗎?」

  踩進路燈光線映照的範圍時,雨宮停下腳步回過頭。

  「欠的債總是要還的。雖然那麼多根本還不完。」我也跟著站定,吐了口大氣後抬起頭。「衛現在的樣子還不夠安定,就先順著她的希望吧。等到她真正冷靜下來了,該說的話到那時候再說。我也需要時間思考怎麼告訴她她還不知道的所有事。」

  「……除了這個以外,」說到這裡雨宮停頓了一會兒,語調也似乎有點轉變。「或許這也是個機會……妳沒考慮過告別夜晚的可能性嗎?」

  這句認真說出來的話著實讓我愣了一秒。

  話說回來,早在遇到他以前,我就已經擁有了白天和夜晚的雙重自我。如今的我,也是在這兩個面目的協調共生下才得以存在。沒有哪一邊是多餘的,兩個都是我的一部分。

  「……這是你的期待嗎?」

  我以為我會像從前一樣當成玩笑話輕鬆帶過,但很快就發現辦不到。

  「大概吧。」他略微移開視線。「一個背景和我相去不遠的人,能夠走上和我不同的道路嗎……要是能親眼見到這種可能性的話,我說不定就能更加平靜一點了。」

  他已經回不了頭了,但我還沒越過那個分歧點。要做選擇還來得及。

  ……可是,真的是這樣嗎?

  「聖誕節還沒到,要求禮物還太早了喔。」心念至此,我終於又能恢復微笑──當然,是和以往沒有分別的自虐笑容。「要我飛上天空,我做不到。我的翅膀早就送給某個人了,就像你也截斷了退路一樣。」

  有些東西,一旦毀壞就再也無法回復原狀。例如天真,例如希望。正因如此,它們才顯得彌足珍貴。

  我們都剝不掉附在身上的痛苦記憶,所以從今往後也只能一邊輕飄飄地墜落,一邊活下去。

  「──不過,至少我在墜落的途中不是孤獨的。覺得快不行了、想逃避時還有地方可去,對我而言已經很足夠了。」

  即使我覺得有些多餘,我還是想把這句話說出口。彷彿掃除了積鬱的悶氣一般,說完後,心情竟然變得清明起來。反倒是雨宮,眼神中閃過一瞬難以言喻的波動,不發一語。

  「……啊。」

  這一偏頭,在路燈的銀白光線下,微微露出的一小塊金黃躍入我的眼簾。

  「?」

  「別動。」

  制止了本來想後退的雨宮,我向前幾步走近他,並將手伸向他的衣領。

  從未消失在腦海裡的檸檬氣息又再度變得鮮明具體。上一次距離如此接近時,我好像也是想要拿回什麼東西吧?制服的緞帶嗎?

  「……是銀杏葉啊。」

  抽回手,指尖夾著從衣領之間滑順抽出的扇形葉片。堪稱完美的金色,在銀白光暈下好像也在發著光。

  「今年稍微早了點呢。」雨宮下意識地伸手確認方才夾著葉子的地方,但似乎並不在意是什麼時候夾進去的。「……這下冬天也會提早到來吧。」

  進入深秋後,完全變黃的銀杏葉便會片片掉落,直到寒風刮過什麼也不留的枝頭。手中這片孤葉,宣告著在這裡的最後一個秋季也來到尾聲。每年例行祭典般展開的金色地毯,當下次看到它時,我又會站在哪裡、用怎樣的心情思索著什麼事呢?

  時間過得真的很快。初夏那灼人的記憶熱度明明還未散去,卻又馬上將和遙遠的複雜情緒相重疊,化為幽闇的一部分──

 

  啪嚓!

  「──!」

  聽覺範圍內,冷不防傳來一個像是踩到什麼東西的不自然聲響。注意力被驚嚇拉回現實的同時,我立刻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。聽起來雖然不算遠,但製造聲音的某種事物動作更快,眼前除了和來時一樣空無一人的巷道,什麼動靜也沒有。

  「……剛才是?」

  「你也聽到了嗎?」

  彼此互看一眼後,我們又不約而同面對著聲音消失的方向。再過去的路燈當中有一盞故障已久,在狹長的巷道間產生了一塊灰暗的陰影。平時尚不至於妨礙通行,但像現在這種情況就會讓人視野不清了。

  「……大概是野貓吧?」

  持續盯著那裡幾秒的我最後作出這個結論。不過猜測的成分畢竟比較大,考慮到惹上麻煩的可能,我並不想直接走過去看個究竟。

  「……」

  「有什麼想說的嗎?」

  雨宮居然陷入了片刻沉默,表情彷彿已經知道產生這聲音的原因一樣,令我有些在意。

  「……沒事。應該就是這樣吧。」

  即使嘴上如此回答,他眼中近乎冰冷的嚴肅感卻絲毫未減,又過了一會兒才將視線從那裡移開。

 

  結果,我最後還是沒有繼續追問他到底想到了什麼。

 

 

  「咦,我的筆記本呢……算了,反正裡頭也沒多少東西。之後再問問衛有沒有看到好了。」

  和雨宮分別後,回到房裡,本來想先整理今天帶出去的資料,疲倦感卻打心裡一陣陣冒出來。沒一會兒我便決定放棄,回過身往床上倒下。壓力共享後的解脫感也好,找到癥結點的恍然與自我厭惡也罷,體現在四肢百骸上的形式其實都差不多。

  從被衛拖著像逃命般離開學校的那天起,我和雨宮便沒在學校裡說過話。放學後的時間也幾乎都和衛待在圖書館裡,根本沒機會溜到屋頂上或隔壁教室。一回到家滿腦子累得只想趕快休息,所以連電話都沒打過,如此這般過了兩個多月。

  不要說是我,就算再怎麼遲鈍的人,也該感覺到不對勁了。

  最初只是和衛每天一起唸書後一起回家,不久後她主動提出假日時在學校附近找地方開讀書會的意見,現在甚至每個早上她都會在車站的剪票口外等我,再和我一起走到學校,且從她開始這麼做以來,一次也沒比我晚到過。

  二十四小時風雨無阻全年無休貼身監控──雖然我很不願意這樣聯想,但懷疑她的最終目的就是這個的意念卻愈來愈強烈。即使是對大坪,也不曾見她黏得這麼緊過。剛開始我還會像以前那樣語氣輕鬆地暗示她可以不必太勤快,她的神情卻清楚告訴我,她沒有想改變作法的意思。

  她的執著程度已經超越了我的想像,而且似乎還在節節上升中。基於補償心理,我對她的希望採取盡可能滿足的態度,但事態如果繼續發展下去,我想還不到畢業那天我就會無法招架了。

  話雖如此,我卻不能抽身而退,至少當下不能。某種意義上,現在的衛和發生舊校舍事件那時相比,反而更有瀕臨崩壞的感覺。和去年不同,這一次沒有其他人可以替代我;若是我無視這點把她丟下,後果可能真的會無法收拾。偏偏糟糕的是,不管是否順著她的期待,她似乎都沒辦法得到安全感。或許時間的經過可以改善情況,但除了沒有保證之外,更重要的是我們還能朝夕相處的日子已經所剩不多。

  瞪著天花板,遲遲無法闔眼的我,今天難得不是因為夢到過去的事失眠。

 

 

  隨著這些話語不斷流進腦海,我的耳朵完全聽不見周遭的其他聲音,身體也變得彷彿不是自己的。儘管心裡充滿了像被用力掐住般不停歇的尖叫,我也無法將腳步挪動一分一毫從現場逃離。

  「咦──妳不知道啊?他們兩個人的事?還真是讓人意外呢。」

  「這不是很好嗎?他們都很在意彼此啊。我覺得這兩個人滿相配的。妳說呢?」

  「聽說昨天放學後他主動告白了喔。結果好像很順利呢,真是太好了。妳也是這麼想的吧?」

  ……不。不可以。怎麼會這樣。這不是真的。

  接下來一整天的課程幾乎全在恍惚中度過。最後一節課結束,我連東西都顧不得收,立刻衝出教室,往她們班的方向跑。途中好像有擦撞到一、兩個人,但那一點都不重要。

  總算看見了她的班級,也透過開啟的後門看見了她從座位上站起的身影。原本我想馬上過去問她這件事,卻在看見她的表情之後,愣住了。

  那種微笑……從來沒對我展現過的微笑……是怎麼回事?

  她沒有發現我,就這樣從另一道門離開了教室。而我只能呆呆看著她向前走遠,連出聲叫住她都做不到。

  她前進的路線不是要往我的班上,身邊也沒有跟著其他人。

  ……騙人的。一定是騙人的。她怎麼會丟下我呢。

  雖然最近她的確比較少陪我,不過那是因為她要兼顧學業、社團和學生會的工作,實在太忙了的緣故。那個常出現在她旁邊的男生也是學生會的成員,他們會一起行動只是工作上的需要。那女孩既然說自己是她的朋友,怎麼也跟著亂傳這種莫名其妙的流言呢。

  一回神我才注意到,我的雙腳也在輕輕向前走著──不出聲地跟隨她的腳步。

  沒多久,她就來到另外一間教室前,探頭朝向打開的門裡張望。很快地,她的表情就發生了變化,露出似乎非常高興的笑臉,還向教室裡小小招手。又過了一會兒,她向後退了一步──

  「不好意思,我們走吧。」

  看到從教室裡走出來,面帶歉意對她這麼說的那副面孔,我彷彿聽見心中響起一聲清脆的破裂音。

  「嗯!」

  她點點頭,轉身與他並肩齊步,然後──

  牽上了他伸出的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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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
雲霄飛車即將啟動,請各位乘客繫好安全帶。(笑)

下一回就是今年的最後一篇了。
目前還在想新年的第一篇要不要放些別的東西……
當然,這絕對不是因為沒時間趕存稿的關係,啊哈哈~(越描越黑)

那麼下個月見囉。順便看看是芥末日會不會到XD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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