帶著茶香的清風，翻過又一頁幻想

第九章

　　曾經一度減弱的風，隨著夜晚漸深而再度增強。

　　和稍早時相比，大街上的雜沓又消失了一些。第二天並非假日，對天一亮就要重回職場和學校的人們來說，趕快回家休息才是明智的選擇。此時此刻，即便是鬧區，也已做好了進入夢鄉的準備。

　　但是，這些習以為常的生活步調，在這棟廢棄大樓的屋頂上完全沒有適用的餘地。兩道人影佇立於一片灰暗的空間中，在屋頂的邊緣間隔一段距離對望著。他們之間所充斥的氛圍，彷彿連時間的流動都能為之停下。

　　絲毫不在意迎面吹來的風撥亂了頭髮，少女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。面對已經切斷了生之留戀的少年，她也只是靜靜地直視他的眼底，沒有一點動搖。

　　「老實說，第一次在晚上見到妳時，我嚇了一跳。」

　　和平時鮮少看見的溫和眼神相符，少年的語氣聽來好像遺忘了腳下數寸後的空無一物，僅只是單純的閒聊。

　　「不只是因為突然出現了意料之外的人……妳站在鐵絲網外，往前探出去的樣子，害我想起了我最不想回憶的畫面。」

　　「……那還真是抱歉啊。」

　　已經瞭解一切的少女，嘴角似乎浮上淺淺一笑。

　　「不過，現在我們的立場，好像和那時相反了呢。」

　　「說的也是……啊，今天的事應該不會帶給妳困擾吧？」

　　聽到少年不知是否認真的問句，少女先是愣了一下，接著便毫不遮掩地笑了起來。

　　「到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啊？萬一我說接下來好幾個月我會睡不著覺，你打算怎麼辦？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少年被少女的調侃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不過轉念一想，少女此時的反應，正是她精神上可以承受這種程度衝擊的證據。理解了這一點後，少年稍微鬆了口氣，心裡那股若隱若現的罪惡感也淡化了一些。

　　「如果沒有相對的覺悟，我也不會跑到這裡來了。對我來說，也就只是多背負了一份重量而已，要正常過日子還不成問題。」

　　像是要肯定少年的感覺一般，少女恢復沈著的口氣說道。

　　「……算是回禮，就多告訴你一點吧。和死差不多糟糕的事情，我也不是沒碰上過。雖然還不到習慣的地步，但從那以後，我對這類事情的接受度就提高很多。所以，不用太過介意我的感受。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要做，在完成之前，我不會隨便就崩潰的。」

　　少女首次說出的嚴肅話語，讓少年的思考發生了短暫的停頓。

　　與此同時，他也首次發覺到，自己並不完全認識眼前這個神情認真的少女。

　　雖然在這一年多的相處中，少女給他的感覺，讓他做出了可以將最後託付給她的判斷，並且就事實看來，這個判斷也是正確的；但是，剛剛的那一段話，卻是他第一次聽她提到自己的過往。儘管只是輕描淡寫，儘管以她現在的樣子看來並不令人意外，儘管明白她說這些的目的只是要解除自己的顧慮──

　　「……所以，不論身邊死了幾個人，妳都能夠轉個身就當作沒事，繼續過平常的生活嗎？」

　　一直以來，對他人的想法都無意深入追究甚或干涉的少年，終於壓抑著聲調這樣問道。

　　「當然不是。」

　　或許是感覺到問句中夾帶的矛盾情感，少女毫不在乎問句本身的冒犯意味，仍然保持著沉靜柔軟的語氣加以回答。

　　「……這麼說吧。以前你曾經說過，你不喜歡被捲進別人的事情裡吧？我也一樣。我獨處的時間比和人來往的時間多很多，早就習慣了自己決定自己的行動，所以相對的，我也不愛干涉別人的想法，或是建議什麼人做什麼事。除了一點例外……我唯一會的，只是回應他人的情感而已。畢竟，要是連這點都辦不到，以後也很難獨自一人生存下去吧？」

　　我只是鏡子一般的存在，和自身的真意無關，只能被動地反射出映照過來的光──

　　少女是這麼說的。

　　但不知為何，在見過她迥異於白天時言行的少年心裡，卻隱約覺得並不是這麼回事。

　　「更極端一點，如果對方希望我保持笑容，就算是假的，我也會作出來給他看。如果對方是藉由我的存在而活，那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背離他。如果對方死了，我卻還能如常度日……那也是為了回應對方的期望。」

　　少女的結論，把原因再次拉回了少年身上。

　　只要能讓他人感覺好過一些，即使是裝出來的泰然，也能變得有意義。

　　這種心情，少年也是清楚的。唯一不同的是，他已經沒有可以回應的餘力了。

　　所以──

　　「是嗎……感覺好像是我單方面給妳添了不必要的麻煩一樣。」

　　輕嘆口氣，少年坦然說出自己當下的感想。

　　但是，少女的下一句話，卻讓少年不由得定神望向她。

　　「那也無所謂啊。因為，對你而言，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決定了吧。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正面迎向少年的視線，少女的眼中泛起一抹彷彿能包容一切的透明感。

　　「你的心情終歸是屬於你的東西，我既無法完全理解，也沒有能力為你往後的人生做出任何保證。所以，不管最後你選擇什麼，應該都是你認為最好的結果，我並不會有意見。所以，如果你決定往下跳，要我先走的話，我會立刻離開這裡，之後也絕不會承認今晚曾經見過你。或者，如果你決定回頭，我就站在你面前，只要你伸手，我隨時能把你拉回來。我會怎麼做，端看你採取什麼行動。」

　　即使是平常從沒說過的話，少女的聲音聽來依舊十分自然，不帶一點逞強。從這些話中可以感覺到，少女對自身的立場早已有了明確的定位。她只承諾她所能做到的事情，這也使她說出口的話包含了一份安定感。

　　「不用想太多無關緊要的事。只要你確定不會後悔，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。」

　　少女略微加強語氣，重申這句話將自己的態度做了總結。接著她便不再開口，只是繼續保持著和方才以來相同的站姿，反望著少年，等待最終的答案。

　　如同要迴避少女由下往上的視線般，少年半瞇起眼睛，抬頭面向天空。原本幾乎覆蓋了整個天際的雲朵，不知何時竟已被風吹得散去大半。

　　「……居然到了這個時候還能聽到這種話……比我想像的還糟糕呢。」

　　少年放鬆支撐肩膀的力量，喃喃自語般輕聲說。看著夜空中零零落落的星光，他的眼神沒有改變，嘴角卻以令人難以察覺的幅度上揚。

　　「明明已經……什麼都不剩了不是嗎……為什麼又……」

　　因為音量太小，從少女的角度，難以聽清少年到底說了些什麼。但她也無意去追問或催促，只是靜靜凝視著少年含有自虐意味的沉重微笑。

　　──下一瞬間，少年突然有了動作。

　　像是控制身體機能的線路被人截斷似的，整個人完全失去氣力，直接向下癱倒。

　　說得更精確些，是少年以自己的意志，抽掉了支撐自己這具空殼的力量。

　　沒有任何預警，就在那一秒鐘，完成了選擇。

　　站在矮牆下方的少女，幾乎在同一時間向前踏出一步，張開雙手──

　　向著她所在的方向倒下的少年，便這麼被她接個正著。

　　雖然如此，但由於少年大半的重心都壓在她的身上，加上從較高處落下的衝擊，讓少女也跟著失去平衡，兩人一起側身跌在冰冷的屋頂地面上。

　　關於自己的舉動，少女並沒有多想，也沒時間多想。純粹只是在辨別出少年的決定時，連帶產生的反射動作而已。距離有些抓不太準，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　　再說，比起這個，眼前的事還更為重要。

　　兩個人都穿著長度接近膝蓋的大衣，這點小衝擊應該不至於受傷。少女略微低下頭看著少年。從矮牆上跌落到現在，在少女臂彎中的他一直沒有動靜，就連剛才和地面的那一撞，也好像對他沒有任何影響。

　　視線被少年前額的瀏海擋住，使她無法完全看見少年的表情。但在微弱的光線下，她很快就確定了少年仍然意識清醒，只是暫時拒絕回應外界罷了。

　　一道泛著淡淡光芒的淚痕，正從他的臉上緩慢流過。

　　「……歡迎回來。」

　　直到此刻，少女才展露出由衷感到安心的微笑。她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聲音，在無聲無息落淚的少年耳邊輕輕留下這幾個字，同時收緊雙臂，擁抱他隨著呼吸起伏的肩頭。視線則越過少年，觀察著眼前旋轉了九十度的世界。

　　在冬夜的清澈天空下，屋頂上的兩人就這麼保持著目前的狀態。在重拾返回日常的能力前，誰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