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歌澄?歌澄?」
感覺到有一隻手在我眼前晃動,我立刻將思緒由回憶拉到現實。
「咦?怎麼了?」
「什麼怎麼了……叫妳好多聲了呢。」
長椅上,衛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。
現在是午休時間。學校各處都鬧哄哄地,這也是一天中最長的休息時間。
不喜歡在太過吵雜的地方停留,因為會讓自己無法放鬆──這一點,我和衛非常合得來。所以,只要一到中午,我們便會帶著便當,向屋頂前進。
「剛才開始就看妳一直在發呆……沒事吧?」
「嗯。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……」
「唔……沒事就好。」她的表情轉為安心。「那麼,就開動吧?今天的便當菜是什麼呢~呵呵,好期待喔。」
我說啊,這便當不就是妳自己做的嗎……
「嗯?什麼?」她看著我,仍然保持方才那種興奮得可愛的神情。
「……我先開動了。」
我冷靜地說,伸手打開那個三層便當盒的上蓋。
這樣的吐槽似乎頗有效果,如我所預料的,她露出了因為我沒配合她而感到失望的表情。但,和剛才相比,這又是另外一種可愛。
第一層,是切成章魚形狀的小香腸和串著牙籤的三明治。第二層,是兩兩成對的玉子燒、水晶肉丸等配菜。第三層,則是六個撒滿香鬆,包著海苔的飯糰。
「……今天還是這麼豪華啊。」
「嘻嘻。如何?」
「嗯嗯……」我拿起一個三明治,咬下一口。「還是很符合妳的水準呢。外表和味道都是。」
衛露出了燦爛的笑容。「妳喜歡就好。」
「不過啊……每天都做這種等級的便當不累嗎?我偶爾自己料理午餐也沒關係的。」
「這可不行!妳的『自己料理』,不是麵包就是泡麵對吧?吃得那麼少又那麼沒營養怎麼可以?下午還有好幾節課要上呢!」
看著她認真的眼神,我也只好笑了笑,繼續吃我的飯。
話說回來,這樣的午餐時間,就是從我第一次在屋頂上吃飯那時開始的。
當時,趴在欄杆上的我,雙手捧著撕開包裝袋的麵包,正要咬下第一口的時候……
「什麼?妳只吃這樣?太少了吧!我們可是活動量大,還在發育中的高中生耶!」
衛一手叉著腰,以非常認真的表情說出讓我啼笑皆非的話。
「沒關係啦,反正我食量也不大。」
「唔……好、好歹到學校餐廳去吃啊!」
「嗯?我對那裡的食物沒興趣。」
咕。我嚥下嘴裡的麵包,張開嘴咬下第二口。
偷偷瞄了她一眼,她雙手交疊在胸前,好像在思考什麼事似的。
「好!決定了!既然這樣,以後妳的午餐就交給我吧!不用費心思考該吃什麼,也不用花時間自己準備,而且保證合乎妳的標準,這樣還不錯吧?」
「……咦?」
我還沒反應過來時,她已經開心地擅自作了決定。
「那麼,就從明天開始,敬請期待吧,如月歌澄小姐。」
完全沒有我說話的餘地,她轉過身,揮揮手,拎著自己的便當盒跑掉了。
她言出必行,從那天之後直到現在,每天中午,我們都在屋頂上吃著她做的愛心便當。不管是配菜也好,米飯也好,也真的都沒讓我失望過。
……母親一般的味道。如果真要用一句話形容,除了這句不作他想。
「來,綠茶。」
從衛手裡接過杯子,表面還隱約冒著熱氣。
「今天也謝謝妳的招待了……好飽……」
她什麼也沒說,只是看著喝下綠茶的我,滿足地笑著。
看來,她真的很開心吧。
「──啊,對了……昨天問妳的問題,考慮得如何了?」
「嗯?……啊啊,那個啊。」
所謂的問題,是指昨天中午時,她問我想不想加入田徑社的事。
剛開學沒多久,衛就加入田徑社了。在她看來頗像文藝少女的外表下,竟有著連我也感到意外的運動神經。前幾天也受她之邀,到場去觀摩她們練習。那時,衛像射出去的箭一般向前飛躍的身影,和夕陽一起燒灼在我的眼底。
「怎麼樣?就加入吧?社團活動很有趣的喔!上完一天的課後,跑一跑真的很舒服呢!從第一次見到妳那時起,我就十分確定,妳有水準在常人之上的瞬間爆發力!妳一定很適合加入田徑社的!」
是說我趕在車門關上前衝進電車裡,還控制不住衝力而摔倒的事嗎……
「我懂妳的意思……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回家社。」
「咦~拒絕得真乾脆啊。」衛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那個失望的表情。「我很想跟妳一起玩社團的說~真的不要嗎?不再多考慮一下?」
「……我覺得啊,妳去當銷售小姐一定很適合。」
我笑了笑,在她說出下一句話之前,立刻接下去說。
「可是,我真的不太想在放學之後還待在學校裡。所以……抱歉囉,衛。虧妳特別邀我。」
「……嗯。我知道了。」一絲落寞從她眼中閃過,但她很快又露出那個溫暖的微笑。「如果歌澄那麼希望的話,不用勉強也沒有關係。不過,如果有比賽的話,一定要來看我喔!」
「沒問題。」我大大地點了一個頭,和她相視而笑。
「那,時間差不多了,回教室去吧。」
我和衛拿起長椅上的便當盒和水壺,回頭走向樓梯口。途中,我不經意地向左一瞄,卻看到了一個讓我頗感興趣的東西。
「──喂。」
「嗯?」
「那個,」我指向離我倆有一段距離的鐵絲網。在我所指的方向有一道門,門上也有鎖孔,卻沒見著鎖頭,反而只是用粗鐵絲將門和鐵絲網牆綁在一起而已。「妳覺得……從那裡可以出得去嗎?」
「嗯……沒有上鎖的話,應該可以吧?」衛遙遙注視著我所指的門。「不過這裡畢竟是學生上得來的地方,只用鐵絲綁一綁,也未免太草率了。」
「是啊。」
雖然這麼說,此時我心裡卻在想別的事。
衛對於觀察別人的心情好像很有一套,可千萬別被她看見才好。
※
──唧。
沒費多少力氣,我就打開了這道通往屋頂的門。
今天天氣不錯,月光不受阻擋地撒落地面,切割出一塊塊漆黑的陰影。
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七點。學校裡除了警衛外,早就沒有其他人,大門也在幾分鐘前關上了。被黑夜所滲透的校園,有著一股和平時完全不同的異樣感覺。
……那是一種……對於我,有致命吸引力的氛圍。是只有習於與黑夜作伴的人才能明白的滋味。
咚,咚,咚。
自己的腳步聲,迴盪在停滯般寂靜的空氣裡,顯得特別清晰。
正因為如此,讓我更加能感受到自己存在於此,立足於此的證明。就連此時此刻的這個「我」,也是我在至今為止的人生中,拋棄掉某些東西所換來的。
那些,是非常純真而美麗的東西。但是,對於既成的事實而言,它們的存在,必定會對往後造成一定程度的妨礙。
為了保護自己,為了繼續過下去,即使會讓自己變得不再完整,也非這麼做不可。
前方不遠處,地上放有數張長椅。在風吹日曬之下,每張椅子都已留下時光流逝的痕跡。
最靠近門的那一張長椅,便是每天中午,我和衛一起渡過午休時光的地方。不過,我現在的目標並不是那裡。
確實,和衛在一起的時刻,讓我感到很自在,很開心。但是,光是這樣還不夠。處於白晝的自己滿足了,身在夜晚的另一個自己卻還在渴求著。
我走向今天中午離開前,指給衛看的那道鐵絲網門。
靠近以後,鐵絲纏繞的方向看得更清楚了。比我想像的更隨便,只是順著單一方向繞上數圈,再頭尾交纏而已。
唉,這樣怎麼行呢。要是哪天真有人想跳樓,這不就是最大的防堵漏洞嗎。
透過鐵絲網的網目看出去,對向所留下的空間說寬不寬,說窄不窄,大概也就是能讓一個人輕鬆行走其上的程度。雖然這種景象對有懼高症的人來說非常有威脅性,但對我而言卻是正中下懷。
我伸出手,開始解開緊緊纏繞的粗鐵絲。
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」
迎面而來的風,強勁而冰冷。我閉上眼睛,吸了一口氣,再緩緩吐出。
低頭望向自己的雙腳,地面在我腳尖前約十公分處終止,其下是距離我所站之處有五層樓高的地面。
和坐在自家屋頂上相比,像這樣站在這裡,感覺要來得更為異常。
只要踏出一步,或是腳底一滑,大概就連留下遺言的機會都沒有了。腳尖前,那屋頂和虛空的交界線,就宛如人間和幽冥的分隔點。
一想到這點,就不禁讓我感到微微的顫慄,以及與之相伴的……無可救藥的愉悅感。
那個仍留在黑夜中的自己,對於死亡的概念並不感到恐懼,甚至可說是近似於追求。雖然我清楚這樣不太對勁,但我沒辦法抵抗它的意念。所以,我只有一次次地,像現在這樣站立於生死的交界,實際處於這個情境,來滿足另一個自己的需要。只是,這麼一來,卻反而使整個人就此沈醉在這樣的黑色氣息中,再也無法回頭。
……如此說來,究竟是我在引領另一個自己,還是另一個自己在牽著我走?
確認過身後的鐵絲網強度後,我雙手向後緊扣著它,以雙腳為支點,將自己的身體前傾,整個探出屋緣之外。
瞬間,那種被限定的空間感消失了,雙手在此時成為了我和這個世界最為有力,也是唯一的聯結。以此為根基,視野盡是一片遼闊,從上下左右擴展開來。我的頭髮隨著狂風飄動,宛如就要凌空飛翔一般。方才接觸死亡的灰色想法已然消失,我閉上眼,靜靜地體會著從全身傳來的清涼通透。
「……妳……」
─────!
有人!被警衛發現了嗎?
我雙手使勁,將身體拉回屋緣的範圍內,轉頭向後看。
在鐵絲網的另一邊,距離我約兩三公尺之處,一個同樣身著制服的少年,正以一種不可解的眼神望向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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